*成精风符的自述
*寮内日常
*5.3K字超短篇
【1】
“一目大人,打扰啦。”
纸门上映出了两个娇小女孩子的身影,屋内的人微微一呻,手一挥,风就替他推开了纸拉门。
“辉夜姬,金鱼姬,你们两个今天想听什么?”
两个女孩兴冲冲地盘腿坐下了,有些苦恼地皱着眉想了一会儿,奶声奶气地道:“什么都好呀,一目大人,再给我们讲讲你遇到过的人类好吗?我们除了寮里的阴阳师大人以外,还没见过其他人类呢。”
我看见我的主人——一目连大人,轻轻应了一声,推了和果子到两个小姑娘面前,略一思索,轻声开始了今天的故事。
我绕着两个小姑娘飘了一圈,觉着没什么意思,又悻悻落回了主人袖口里。
在我蜷缩起来的前一刻,我听见辉夜姬的轻笑:“大人,您这张会跳舞的风符可真可爱。”
是的,我是一张风符,不同于主人口袋里其他那几张,我是张有灵的风符。
我也不清楚自己这点与众不同的特性因何而来,但我始终记得,来到这座阴阳寮之后的某一日,主人对我说,“风无拘无束,来去自由,希望你能替我去看看这大好山河,回来也好与我分享。”
他说这话时眼里没什么艳羡的神色,我却隐约能感知到,他是渴望的。可他这一世既已为妖,便要受诸多约束。
或许也是因此,这才有了我。
我随风去过很多地方,见过北海道的白雪苍茫,也领略过琉球群岛寒绯樱的烂漫。
我无口不能言,消息一并由风代为转达,风入他耳,他往往也只是轻轻笑笑,倚在庭院那颗合抱粗的大樱花树下,说上一句“真好。”
而后就会继续回屋开始他的讲故事大业。
对此我是颇有不满的。
为妖之后的我的主人,似乎没有什么志向,除了偶尔听一听风声,打一打魔物,整日在这寮里便只剩给新来的小式神们讲故事这一桩差事可做。
他温文尔雅,见多识广,寮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。
可好奇是孩子的天性,口无遮拦亦然。他们对主人失去的一只右眼总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,每一次,每一次,主人都会好脾气地解释:“旧疾而已,不妨事。”
这些孩子们不清楚,一直跟随主人的我却是知道的,这旧疾可不只是长在眼睛上,更深种在他的心里,每讲一次,兴许都是钝刀割肉,迟钝又麻木的痛。
可他永远都是笑着,笑得我都有些难过。
有人能制止这些孩子就好了,我总这样想。
【2】
终于有一天,在主人无奈地告知孩子们,“我的故事真的很简单,你们还要听吗”的时候,在众人异口同声的“要听”里,传出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。
“你们不要再问他以前的事了。”少年音色,从人群最外围传来。
我认得他,是这寮里新来没多久的三星式神,荒。
“没有人会愿意一次次剖开伤口给你们看的,你们这样很没有礼貌。”
他语气冷硬,抱臂看着眼前一众噤若寒蝉的小女孩们。
式神们被吓到了,茫然地面面相觑,良久,才有人从荒的话里咂摸出了一点门道,心里不安起来。
“对不起……一目大人……我们不是故意的。”辉夜姬小声嗫嚅道,声音里带了哭腔。
主人连忙抱了女孩在怀里悉心安抚,“没有关系,有人陪我我很开心。荒是好意,你们不要怪他。”
众人小声应了,有小式神悄悄瞥了一眼那半大的少年,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,便只好拽了拽同伴的衣角,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一溜烟地都跑走了。
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了这两个人,主人朝那少年走近了些,笑着道:“怎么,来这里不是为了听我讲故事,原是要教训人吗?”
我在主人宽大的袖口里悄悄探出了一角,把这少年的表情看了个真切。
随着主人离他越来越近,他脸上的冷硬和不可一世悄然间尽数瓦解,换上了满脸的局促。
“我、我不是……”他竟低下了头去,不敢直视主人的眼睛。
这可真是奇闻了,我奇道。
据说这位荒,前世也曾和神明有所关联,身份应当也是极为尊贵的,怎么看到主人,竟成了这副模样,我主人又不是什么魑魅魍魉,怎的还害怕起来了呢?
我看见主人伸出手去,牵了那少年的手,拉他坐下,柔声道:“那你是为何?你看,你把小姑娘们都吓跑了呢。”
“我……我想保护你!”
主人放在身侧的那只手蓦地攥紧,隔着衣服布料死命掐了我一下。
哎哟,好痛。
我有苦难言,挣扎着从袖口里飞了出去。
我围着两人旋了一圈,看主人一脸缓不过神来的怔愣神情,又想起自己被掐那一下,就觉得都是这少年的错。
我扑在他脸上拍了两下。
长得好看有什么用,这么不会说话,还要连累我。
主人见状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,连忙伸手把我从少年的脸上揭了下来,手触到那少年的脸颊,于是这少年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。
哎哟,真有趣。
这话都说不好的傻子,该不是喜欢我们一目连大人吧。
“我活了几百年了,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要保护我呢。”主人轻笑道。
“那我等你长大,你长大了就来保护我,好不好?”
听了这话,我不禁替荒有些惋惜。主人这么说,分明就是还把他当孩子,安慰几句便作罢,少年的话多半也是没有往心里去的。
却不料那少年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承诺一般,眼睛亮得仿佛要迸发出火星。
“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。”荒目光灼灼,说完便转身离去了。
人走后,主人对着空气发了好一会儿呆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,良久竟笑出声来。
“这孩子倒是有趣。”
【3】
谁也不料,至多三五日后,荒竟真的又找了来,模样也已大变。
我盯着他望了好一会儿,才反应过来,眼前这身后跟着一条可怖骨龙的大高个是谁。
我向他头上望去,满满当当的六颗勾玉高悬着,原是已和主人一样,升了六星了。
主人显然也是没有料到,他兴许是想到了不日前少年的话,表情微妙地尴尬起来。
我盘旋到一边,望望这个,再望望那个,见两人皆是一头长发垂顺着,衣服一红一紫,装束倒是十分相称。
我找了个不错的位置,扒着树干的边沿落下了。
“我长大了。”荒一开口,音色也不再是少年声线,而是沉如冬日暮色的低沉男声。
主人张了张口,也不知道要说什么,他或许并未想到这少年,啊如今已不是少年了,并未想到荒竟是认真的,眼下似乎不管开口说什么,都十分尴尬。
荒一步步朝着主人缓缓走近,我这才发现,他竟长高了那么多。
直到距离主人约还有一步,荒才堪堪停住。
兴许是这树樱花开得过于绚烂了,给主人的脸上也映上了一层奇怪的薄红。
他愣了愣,终于是笑出来了,“你待如何?”
这下换对面那人无言以对了,他低下头去,像是在组织语言。
主人带着笑意盯着荒看了好一会儿,轻轻点了点他的袖子,坐在了树下,“陪我坐一会儿吧。”
说罢抬手冲我一招,我便飘飘荡荡地晃到了两人眼前。
感觉到荒的视线落在我身上,我不自在地朝主人的袖口处躲了躲。
“你这风符,倒像是通人性的,有趣得很。”
主人听了,便将我放到了荒的手里。
我大惊,拧着身子一溜烟飞回了袖口。
“……它好像不太喜欢我。”
“没事,我喜欢你。”
“?!”见对方的眼睛攸地睁大,一脸不可置信地望过来,主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极有歧义的话。
“啊……不好意思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不是那种……喜欢。”
“……嗯。”
怎么声音听起来有些失望的样子。
【4】
自那日后,荒便隔三差五跑来主人的住处,和主人经常一聊就是一下午。
他六星之后,寮里的一众女式神都更怕他了。他在此处,那些孩子便不敢来找主人,主人倒是因此不必再回忆往事了。
这一日,主人突然对我道:“我要去打八岐大蛇,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,你且替我去荒的住处瞧一眼,他今儿个怎的没来?”
我心下大骇。
主人存活于世数百年,纵然待人温和,却也从未如此期盼过一个人的到来。
我隐约觉着,这担心和期盼背后似乎还藏着些别的什么不敢宣之于口的心绪,可我毕竟只是一纸符篆,哪懂得人世间的情爱波折,只好躬一躬身子应下了主人所托,便向着荒的房间飞去了。
到了门口,便听到一阵痛苦的吸气声。
我在窗柩上拍了拍,荒闻声抬起了头,“是你,”他放下了手里的绷带,冲我招了招手,“进来吧。”
我看着地上的一地狼藉,和荒身上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,想着要不要回去告一状。
“是一目连让你来的吗。”
荒拿起绷带,继续往自己的胳膊上缠着,屋子里血腥气很重,我瞧了瞧他毫无血色的嘴唇,想必伤的颇重。
“你……回去不要告诉他。”
我要是有眉头,怕是早已蹙成了深深一道沟壑。
我没有理会荒的请求,扬起身子唤来一阵风,把那一地的杂乱收拾干净了,径自又飞了出去。
这两个人,真是难伺候得很。
何苦为难我这个小符篆?我气呼呼地想。
【5】
当晚,主人回来后听了听风声,立刻起身拎了药箱直奔荒的房间而去。
我内心惴惴,恐遭那冷面大妖的记恨,缩在主人的袖口里战战兢兢。
“你怎么受的伤?!听说很严重?”纸门大敞着,主人一步跨入室内,抓着荒的胳膊就不肯放开了。
隔着衣料我也能感觉到荒的视线冷冷地朝我扫来,我忍不住又往袖子深处缩了缩。
主人抬手掩了掩袖口,“你不要瞪它,你这样瞒我,我才生气。”
“不是什么严重的伤,我没事。”
我感到主人的身子蓦地一颤,悄悄探出了一角去看,原是荒牵过了主人的手,轻轻捏了捏。
“一屋子血腥味……风都告诉我了。”不知为何,主人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,像是有些局促。
他从荒的掌心里抽回自己的手,轻轻抬起荒的胳膊看了看,而后眉头深深皱了起来。
“这是谁给你包扎的?也太粗糙了。”
“……我自己。”
主人盯着荒看了好一会儿才道:“以后出战受伤了,记得去找桃花萤草她们,切莫自己扛着了。”
他小心翼翼地缓缓解开荒的绷带,看到里面包裹着的纵横的伤口,眉心打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。他叹了口气,打开药箱,拿出里面的药粉和纱布,重新为荒上药。
过了一会儿,主人抬眼匆匆瞥了对面的人一眼,立刻又收回了视线,斟酌着道:“当然,也可以来找我。”
此时已经月上中庭,洗练的月光洒了满院,映在两人身上,都是一派春夜好景。
我看的真切,荒盯着主人近在眼前的发顶,眼底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笑意。
“月色真美。”*荒轻轻开口。
主人应声抬起了头,却不想发顶蹭到了荒的嘴唇。
两人俱是一愣。
是主人先红了脸,慌张地扭过头去看外面的满地月光,“是啊,今夜月色泛青呢。”*
话音未落,就被人轻轻擒住了下巴,荒蓦然放大的脸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清光,两人痴缠在一处,只留下墙角处一片合二为一的剪影。
啊呀,不看了,不看了,主人知道饶不了我的。
我连忙缩回了袖口,把自己卷成了个卷儿。
怪只怪这样的月夜太安静,我根本无处可躲。主人轻轻溢出的闷哼以及两人唇齿间淫【和谐】靡的水声,都像是被风放大了无数倍,我焦躁地蜷得更紧了些。
如果我只是一纸符篆就好了——我从未如此刻一般热切地祈求过。
【6】
主人近来变得越来越爱笑了。
从前许多时候,他虽然面上也是笑着,可笑意永远只停留在嘴角,到不了眼底。可是近来,只要有荒在,主人总是笑着的。
是那种满心满眼只注视着一个人,才会有的笑容。
主人孤独了百余年,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不在乎他过去的身份,单纯因为他是“一目连”才对他好的人,我自然也是开心的。
只是这两人实在是不懂得避嫌,每次亲吻,每句情话,都有我在旁。
真真是目不忍视,耳不忍闻。
受此折磨,简直无法忍受。
看不起我们风符吗!可恶!
于是在某个夏夜,我终于听不下去了,唤来一阵风给主人留了个信儿,拍了拍那风龙的脑袋,便如往日一般随风游历去了。
听说他们二人明日打算和寮里的式神们一起去参加夏日祭,终于不再是我一人受折磨了,我心情愉悦,忍不住在风中打了个旋儿。
【7】
待我回来,已是足月之后。
盛夏已过,初秋将至,庭院里的樱花树早过了花期,只剩下浓绿的叶子衬在一片晴空之下。
远远地,我就望见主人背靠着廊柱坐在檐下,他身边,荒侧躺在他腿上,静静地闭了眼。
主人的手在荒的头发上抚了抚,被闭着眼的那人一把捉了去,悄悄握住了,还觉得不满足,又一把拽到唇边,轻轻啄了啄,而后便保持着这个姿势,轻吻着主人的手睡去了。
主人无奈地笑了笑,抬头望了望头顶悬着的纸风铃,而后便瞧见了我。
他空闲的那只手冲我招了招,我便蜷回了他的肩上。
“一目连大人,一目……”
几个新入寮的小式神跑过来,被主人匆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,余下的话便哽在了喉咙里。
“他睡啦。”主人没有出声,朝几个孩子比口型道。
小式神们点了点头,乖巧地坐在了一旁。
待荒醒来,看到这一屋子的小孩子,不耐地皱起了眉。
“何事?”
主人晃了晃他的手,示意他不要那么凶。
小式神们被荒凌厉的气势吓到了,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的。
“大、大人,听辉夜姬姐姐说您会讲故事,所以我们就……”
又是讲故事,荒扭过头去,默默翻了个小小的白眼。
他以为没人看到,其实我看到了,但我不会告诉主人的。
“你们想听什么?”主人瞥了眼荒的神色,笑着说:“几百年前的事就不要问了,太久了,我记不清啦。”
荒猛地抬起头望了过来,我便看见主人狡黠地冲他笑了笑。
“我们……”小式神们犹豫着,最后,胆子大一些的妖狐被推了出来,他梗着脖子道:“我们想听您和荒大人的故事!”
妖狐话音一落,突然一片寂静。
主人和荒都愣住了,半晌又齐齐笑了出来。
小式神们第一次见荒露出笑容,都看得呆了。
主人咳了一声,握了身旁人的手轻声道:“那这次,让荒大人给你们讲吧。他肯定比我讲的好。”
孩子们欢呼着拥了上去,把荒围在了中间。
看那人难得地露出了一脸手足无措的表情,求助似的委委屈屈地望过来,主人霎时就心软了。
他走过去牵起荒的手,把人从孩子堆里带了出来。
“好啦,我开玩笑的,都坐好吧,我来讲。”
荒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揽过他的腰,主人毫不避讳地向后靠在了那人的胸口。
有风穿过回廊,风铃叮叮当当的,伴随着孩子们起哄似的笑声。
“我想想,那就从一个少年说要保护我开始讲起吧。”
主人身后的荒悄悄红了脸,主人没看见,我却看见了。
哎,真可惜我不会说话啊。
=完=
*荒总说的“月色真美”「月が綺麗ですね。」和连连说的“今夜夜月泛青”「今夜の月はとても青いです。」是后世对夏目漱石“今夜月色真美”的两种不同的解读版本。
我个人更偏向于第一种,因为日语里“月”「つき」的发音和“喜欢”「すき」相近,月色很美,也就像是在说,喜欢你是件很美的事。
仿佛写了篇无聊小散文……大家就……随便看看就好。 不甜也不可以殴打作者哈哈哈